第4章 魏章
没过多久，魏遫回到丹宫。
青铜油灯散发着明黄色的光辉，无形的灰白色烟雾摇摆着离开焰苗，马上消失不见了。尽管大殿之中恍如白昼，却听不到任何动静，跪坐在席子上的几位大臣好似成了空气。
他们要么达成了共识，要么谁也没能说服谁。魏遫扫了一眼他们，跟无数次争论一样，父王或者自己必须亲自决断。他面无表情地跪在席子上，等到摆好足够高高在上的姿态后，嘴里才挤出低沉而威严的声音。
“此次薛公将魏、齐、韩，败秦于函谷前，秦据关不出。而薛公既洗于秦囚禁之耻，心生怠意。吾思退军乃迟早之事，当先撤军乎？”
魏遫的声音穿过长长的大殿，消弭于幽静的黑暗中。果然不出所料，他的嘴唇半张着，视线在大臣们的身上游移，最后目光停在一位须发皆白，面部古板僵硬，两眼炯炯有神却难掩苍老和疲态的魁梧老人身上。
“魏将军，你在秦国待了那么多年，对秦人自是十分了解。依老将军之意，我大魏应如何处之？”
魏章转动苍老的脖子，空洞地望向魏遫，眼底隐藏着一抹鄙夷。将相大臣们商议国之重事，堂堂相国竟借口如厕出去大半个时辰，岂不儿戏？明亮的灯光轻轻摇曳，浮光掠影般拂过他满是皱纹的脸庞，就像雄鹰掠过秦国土地上的沟壑幽谷。那一道道沟壑中，那一条条幽谷里隐藏着秦人的强悍、狂放、无畏和激昂，隐藏着秦王的底气、雄心和野心。我为什么要跟随张公离开大秦呢？
往昔的风光慢慢散去，目光渐渐凝实，魏章看见了魏遫不以为意的眼睛。既然你根本不在乎我的建议，为何还要问我？魏章的心中填入了越来越多的失落和落寞，时间给他带来了衰老无力，代价却是倔强和豪情。
“相国大人，秦人畏惧的是齐、魏、韩联军，畏惧的是薛公。而薛公既已洗刷被秦王囚禁的屈辱，且秦人据守险关，闭门不战，他自然无心再战。秦王表面求和，实则对败于联军，兵临城下，耿耿于怀。秦王定会休养生息，养精蓄锐，择机报复。然秦与齐隔着魏韩，攻击齐国实为不易，那么魏韩则成了秦王出气的首要目标。本将军以为，大魏随薛公攻秦的大军不仅不宜撤退，还要继续向边境增派军队，加强戒备，以防秦军突然来袭。”
魏遫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，平静的仿佛幽暗密林深处的死水。魏章暗暗叹了口气，突然感到又渴又饿。
“魏老将军，本大夫有个问题向您请教？”
仅凭声音和腔调，魏章就判断出说话的人是谁——中大夫如耳。他扭过头，看向嘴角上扬的如耳。若是在大秦，你这样的油滑之人怎会与我同朝为官？魏章逼自己张嘴，话一出口便给了如耳继续嘲弄的机会。
“如耳大夫，但说无妨。”
如耳露出猎人看到猎物走向陷阱时的自得和蔑视，一边的嘴角快要碰到耳根了。“一对一的情况下，秦军和我大魏的魏武卒孰强孰劣？”
魏章感到其他几位大臣的目光也聚到了自己身上，让他产生了一种如鲠在喉的错觉。此刻他到宁愿有一根鱼刺卡在嗓子里，这样就不用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了——战争可不是两个人比武较技。
“一对一，魏武卒稍胜一筹，然……”
“既如此，秦人有何可惧？纵使没有薛公领军，难道大魏就不能独力攻克函谷关吗？难道大魏就没有能征善战的将军了吗？难道您忘记我们的上将军公孙喜大败楚国了吗？”
如耳的目光移向跪坐在魏章右边的公孙喜，眼中闪耀着谄媚的笑意和隐隐的期待。公孙喜的眉头攒在一起，面有沉思之色，既没有赞同如耳的言辞，亦没有出言反驳。如耳悄悄撇了撇嘴，仍是成竹在胸的姿态。
“如今天寒地冻，雪大如席，秦军新败，士气低靡，强自来犯，岂非自讨苦吃？本大夫觉得除非秦王是个十足的大傻瓜，否则大魏高枕无忧。”
说到高兴处，如耳竟笑出声来。他看到魏遫的嘴边也挂上笑意，便笑得愈发响亮。他身边的上大夫田成和下大夫魏兆跟着笑起来，对面的芒卯羡慕地看了看志得意满的如耳大夫，附和着笑了。只有公孙喜无动于衷，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。
蠢货！魏章紧锁着眉头，心中狠狠地骂了如耳一句。如果魏国能够独力打败秦军，攻克函谷关，岂会任由秦国蚕食魏地？一旦不能一鼓作气覆灭秦国，给秦人喘息的机会，以秦王之贤明，秦将之才能，秦军之勇武，用不了几年，秦国定会卷土重来。到那时，魏国……他不敢想下去了。
“相国大人，本将军以为应尽快派人出使列国，游说君王，征集更多的军队，毕其功于一役，彻底灭亡秦国。”
“魏老将军极力怂恿相国大人进攻秦国，莫非想报当年没能在秦国拜相的耻辱？本大夫冒昧地问一句，若是大王、相国不同意您的建议，您是否再次离开魏国，投效他国？”
如耳斜眼看着魏章，毫不掩饰对他的蔑视。魏章涨红了脸，颌下的胡须如同秋风中瑟瑟颤抖的枯叶，急切间说不出话来，怒气冲冲地瞪着如耳。如耳挑衅似的看了魏章最后一眼，谄笑着转向了魏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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