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原本颜色稍霁，听他这样说便又是冷了脸问道：“为何？”章杼身子愈发低了，只道：“越王殿下送的白鸥原是一大一小，小的那只尚需雌鸟喂食，如今雌鸟去了，留下的幼鸟只怕要活活饿死了。”说完，又怕皇帝发怒，忙解释道：“奴侪们试过，不管怎么喂它都不肯吃，雀鸟司的狄傲都束手无策，就连花房的艾马氏送花来了瞧见，上前去试了几次都不行，这幼鸟只一个劲儿的嗷嗷叫着，想是、想是思念雌鸟哩……”
皇帝长吁一声，道：“鷇食必仰母而足，如今雌鸟物故，母子连心，想那幼鸟念及母亲哺育深恩，不胜凯风寒泉之思，又怎肯食饮？罢了，怪不得你，好生照料着，能活几日是几日。”章杼领了圣旨便也安静的退了出去。
皇帝颇是唏嘘，连连慨叹，仿佛触及心中伤痛，林贵妃也是随之一声长叹：“母别子，子别母，白日无光哭声苦——唉，天可怜见的……”言末竟已是泪如泉滴，情难自抑。
皇帝不觉诧异：“贵妃何以如此？”
林贵妃这才慌忙执了香色堆花帕子抹泪，欠身道：“臣妾只是想到一个苦命的孩子，一时不能自已，以致御前失仪，还望官家恕罪。”皇帝亦是奇道：“你素日待在宫中，怎会认得甚苦命的孩子？莫不是你宫中的婢子？”
林贵妃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，神情甚是凄楚，“那孩子原也是伐冰之家出生的贵女，后因家中长辈枉受薏苡之谤落了难，女眷悉数没入浣衣局为奴，衣单食薄的捱了几年苦日子，彼时她尚年幼，因了不过一岁的年纪做不得粗话，遂与家人分离去了长门宫洒扫，她家人多方打听不得，以为她已亡故。不过好在皇天无亲，惟德是辅，官家圣明昭彰，朝堂之上主贤臣良，终是叫她一门披云雾睹青天，如今苦尽甘来，只可惜满门忠良只剩这孩子与堂弟二人，皆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，家中又无长辈护持，不知该如何生存，想这孩子每每念及双亲，昊天罔极，骨肉之恩还报无门，骨肉之情冰消气化，心内该是何等的凄凉与悲哀……”
皇帝皱眉思索片刻，道：“你说的可是杨治一案？”
林贵妃顿是愁眉泪眼颔首叹道：“正是，臣妾久居深宫原也不知这些事，杨公案发时正是章武七年，彼时臣妾尚在闺阁，因了杨家与白家是姻亲之故，我便零星听嫂嫂提过几次，如今恰逢官家为其沉冤，宫里面议论的就多了，有道是恻隐之心，人皆有之，初听闻此事，臣妾便感怀惜怜，今日遭逢幼鸟失恃更是悲从中来，官家爱民恤物，想来也不会怪罪臣妾失次。”
“怎会？”皇帝喟叹一声，亦颇是惋惜：“杨氏一门屡世簪缨，忠心贯日，杨治博学宏才，可谓鸿儒硕辅，若不是因了奸人暗算也不至受此不白之冤。当年朕也很是欣赏杨公，谁料出了卞易一案，只是杨公虽于国子监监考，一应监生皆可算做其门生，纵使有投靠援引之意，却也并非甚么依附关系，那卞易亦是如此，连坐九族，杨公实属冤枉。若非此事，杨公必是一代贤臣，可辅佐朕左右，唉……”
皇帝长叹连连，林贵妃亦垂首不语，外间的秋雨忽就停了，在这样静默无声的空阔殿中，微薄的叹息声便显得分外刺耳，“那孩子是杨治甚么人？”
皇帝忽然发问，林贵妃亦只得抬眸回道：“是杨公的曾孙女，恰是豆蔻之年。官家复了杨公的名誉，又还了杨老夫人的诰命，这位杨家小姐如今也算是正经的官家千金了，只是失怙无恃，家中又只有虚长她一岁的堂兄，怕是……”一顿，她忽而起身跪下，道：“官家恕臣妾越矩之罪。”
皇帝原是叹道：“可惜了，可惜了……”猝然见林贵妃此举，便是茫然不解，“贵妃何罪之有？”
林贵妃深吸一气，正色道：“杨公负屈衔冤原与臣妾无关，深宫妇人又哪敢议论朝政，臣妾只是不忍那孩子无人看顾，故而想将她养在身边，一来可以叫她在宫中受些教诲，杨家代代书香不可辱没，二来也是臣妾私心，想给榛儿找个伴儿，杨公的后代臣妾是信得过的。”
皇帝惊愕之下眸中多了几分探究之意，林贵妃却只坦然看向他。殿内的辟寒香余味深远，丝丝缕缕沁入心脾，将她心中的忐忑与期待压的死死的，半晌之后只听皇帝嗟叹道：“贵妃脸软心慈，既有此意，朕依你便是。杨公既已追封文忠太傅，他夫人朱氏业已追赠一品诰命夫人，这孩子身份也算贵重，来日若你真疼她疼得紧，封个郡君也是不打紧的。”
林贵妃喜极又代那孩子谢过，尔后只捡了几件趣事与皇帝说，一时气氛颇为融洽，又有小黄门来回禀中元节建醮祈祷一事，皇帝兀自沉思片刻，却是吩咐今年除在白云观设坛禳灾外，再于相国寺重塑地藏菩萨金身，林贵妃心下了然并不接话，直待皇帝提及“令曹卿为其女设灵度化”时，方在此时插了句：“官家慈爱，只是曹司籍的骸骨已被本家接回，因了未出嫁的女子不得入宗祠享祀，已另设了单独的祠堂，杨家阿郎虽年纪尚幼，却也十成九稳，必是四时有祭，无敢懈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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