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爹叹息道，背下两条人命，到头来落得个南北不是人，早知道这样，还不如不杀，惹下一身罪孽，那两人说到头来，终究罪不至死。而老太婆的屁股更是打不得。我就安慰我爹，说杀都杀啦，大不了将功补过，你救下女儿一命，就算是抵消了一个。我爹摇头道，你爹相信世上有因果，却不相信功过能消抵。我爹又说，虽然是你娘对不起我，但你爹从内心里却希望她来原谅我，只要她肯回来，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对她好。可是十多年过去了，你娘音讯全无，你爹也老早死心啦。这时我突然发现我爹面容憔悴，一下子苍老了不少。鱼大侠，我爹在断断续续给我讲这些的时候，我也就慢慢长大。我们爷俩无所不谈，既像父女俩，又像一对好朋友，他视我为己出，我也打算为他养老送终，十几年也就这样一晃而过，日子烦恼又自在，谁知道突然冒出来一个你呢？”
“有时我在想，我爹可真够点背的，一辈子都在做一些得罪人的事。人家是得罪他人成就自己，他是得罪他人把自己往绝路上逼。也许对于外人来说，他算不上好人，有点粗蛮，还喜欢杀人。但对于我来说却绝对是一个好爹。因为我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。你想想，那么粗犷的一条山东大汉，为了我硬是学会换尿布，梳抓鬏，就凭这一点，难道就不值得我为他找找理、喊声冤吗？更遑论，自古以来，世上有三种仇非报不可，一是杀父之仇，二是夺妻之恨，三是诬陷之罪。我虽然是个弱女子，也懂知恩图报，更懂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道理，所以才会有今天的你我坐在这里。谁让咱摊上了呢？我想你能明白，苏州真的很美，我爹真的对我很好，可只有我爹活着，那才能叫美好。”
说到最后，叶暖轿先是轻轻叹息一声，低头沉吟了一会，然后微笑浮上面庞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鱼仙客——
“鱼大侠，你比我大，叫你一声哥。鱼哥，茫茫人世，我就这么一个爹，你却一剑给杀了，你说我该怎么办呢？”
鱼仙客没有回答，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。眼前的女人就像一张网，而他真的变成了一条鱼。这条鱼还能说什么呢？但沉默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，逃避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，所以他就反问了两个问题：
“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？”
“既然知道是我杀了你爹，为什么不去直接报官呢？”
叶暖轿道：“鱼哥，你知道吗？我是这样一个人，如果我要对一个人留下印象，就必定会留下印象。你杀我爹的时候我只有十四岁，虽然不知道你是谁，却知道日后必会找到你。就算你没有现在这样的名声在外，风中也一定会留下你的气息。只要这气息尚存人间，我就一定会找到你。”
我们不得不承认，这段话让我们闻到了猎犬的味道。但我们也不得不相信，叶暖轿的确有这种本事。而对于第二个问题，她是这样回答的：
“公事公办既不是一个自由散漫者喜欢的处世态度，也不是诗意的解决办法，更不足以慰藉我老爹。我更渴望与你面对面。”
鱼仙客面对过凶悍的吐蕃战士。他们手持长矛，一身铠甲铁衣，像野狼一样发起群攻，而他毫无畏惧，一剑之力将对方冲得七零八落。现在却突然觉得无法面对眼前的姑娘。他知道这姑娘想要什么。她想要的是一个事情的真相。但是他却不能把这真相说出来，哪怕去死。
但是叶暖轿却替他把心里的委屈说了出来。这个女人瞳孔漆黑发亮，看起来就像暗夜星光，具备辉映一切的力量。她看着鱼仙客，就像看一位知己，又像看一位大哥，没有仇恨，没有急躁，只有无限信任和期待。她平心静气，推心置腹：“鱼哥，其实我留心你很久，我认为你很坦荡，不相信你是一个滥杀无辜的人，我也不认为我上述讲的故事完全与你无关，我更对你的人格和品行有绝对信任——有些事看一眼就知道了。还有那封信，我坚信藏着所有秘密。叫你一声鱼大侠，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，也一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。我必须为父报仇，你也必须坦诚。所以，可以跟我说说吗？”
鱼仙客沉默。他没有回避对方的眼神，也没有与之对视。他像是走了神，却心知肚明对方说的都对。他本能地意识到这姑娘猜到了某些东西，却一时无法挑破。他沉默了良久，终于还是淡淡地道——
“我没有。”
“没有苦衷，也没有故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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